懦夫。
这个词从他出生至今,阴翳一般纠缠了他半生,如今听在耳中,仿佛一桶冷水,将他所有情绪都冷却了下来。他没回答,只是环视了整个大帐,周围环绕着的是珍贵的毛皮,炉中燃着香料,酋长的居所的富足华美一如既往,但也一成不变、陈旧衰朽。
这里曾寄宿着他儿时的梦想,尽管庞加夫是个残酷的父亲,但他那些最深刻的梦境里,就是成为一个他这样统领族人、受人尊敬的领袖。
马尔孔和他们曾经的旅途经历不合时宜地在脑海中冒出来,带给他一种新奇的思维,这一刻他突然挣脱了一个野蛮部落施加在他身上的阴影。他抬头,第一次以一种局外人的眼光注视庞加夫,才发觉他真是老了。他的头脑和利爪迟钝了,战利品也早已蒙尘。年迈的野象离开部落,衰老的头狼被人夺去地位,老去的动物理应为新生强壮的年轻人让路,这难道不是万物之则?
他握紧了自己的刀,刀身的重量给予他稳定和可靠的感觉。父亲的部族中仍然有人嗤笑,像他们往常所做的那样。但是很快,他们的笑声渐渐停住了,面露诧异地盯着他瞧。
雷恩加尔一点没把他们的视线放在眼里。只有庞加夫无知无觉,仍然在厉声训斥。
那些话他听在耳中,却再也不会在他的内心划下任何伤口——那是一颗千锤百炼的坚强心脏。而周围旁观的那些人,他们生来高大强壮,却无人拥有一颗真正的战士之心。
“你不是我的儿子。”他最终下了结论,他巨大的金色瞳孔嘲弄地看向了雷恩加尔,似乎在等待他落荒而逃。
他将庞加夫开膛破肚时,年老的兽人还没反应过来,庞大沉重的身躯就轰然倒地了。温热的血液溅上他的手,黏腻的触感在手心化开,雷恩加尔突然觉得索然无味。庞加夫实在算不得一个优秀的猎物,也许是由于年迈衰朽,又或者是太过意料之外,他甚至没做出任何像样的抵抗来。而自己被他徒有虚表的外貌蒙蔽如此之久,让雷恩加尔无比愤怒。身旁庞加夫的尸体逐渐冷却,雷恩加尔突然觉得,他本身连同整个部落,都不过是理应被淘汰的存在。
他所导致的酋长的死并未能在人群中激起任何不满和反抗,他们看他的眼神从诧异转为敬畏——族人所信奉的是强大,而非忠诚。挖矿和采集是俘虏和女人该做的事,种田和捕鱼亦然,肉齿兽人绝不亲自动手。战争和狩猎才是他们的正当职业,他们当强征掠夺,以鲜血、烈焰和欢歌祭祀众神,用战利品来装饰名姓。
……理应如此。
前任酋长的时代已经逝去,尽管雷恩加尔毫无管理部落的经验,猎手们仍然为他献上了火蔷薇。这曾经是他的梦想,如今在他看来便如同庞加夫的强大一样,不过是苍白单薄的谎言。
他没理会族人臣服效忠的宣誓,径直离开了大帐。
薄暮下的苍穹呈现着浅淡的蓝色,月牙在山头若隐若现。夜风凉凉的,吹在身上很舒服。沿着一条陌生又熟悉的小路,他一路咀嚼着杀死并取代父亲的事实,一边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荫蔽的山洞。
洞口长满野草,里面是漆黑的。
雷恩加尔在墙壁的凹陷里摸了摸,找出了燧石,点燃了火油。火光亮起时,可以看见洞里别有一番布置,墙边立着一个水缸,一篓木炭,一个破旧的大方柜,所有铁器都锈迹斑斑。这些东西落满灰尘,显然是很久都没被使用过了。他从小由于不受父亲喜爱,与母亲单独住在营地之外。当年离开时,母亲已经衰朽不堪,却仍然嘱咐他要努力学会狩猎之道,以得到父亲的认可回到部落。母亲始终坚信有朝一日庞加夫会认回自己的幼子,因此雷恩加尔没敢告诉她自己被驱逐的事实,只说自己要离开几天。
这“几天”,一过便是三年。
他回来后没有问母亲的下落,他也实在什么都没必要再问了。
过往种种终究成为记忆中褪色的画面。他静默地站了一会,只在心里默默问了一句,您看到了吗?
看到我目前所享有的一切,终究不是靠他的肯定得来,而是亲自动手,掠夺而来?